“我知道我們不熟，也知道如此登堂入室實在突兀，算起來我們總共只有兩次見面，一次在大昭寺，一次在茶館，加上這次，也不過三次。我不該來，應該寫封信給你，這樣至少不失禮，你會信我，如今……”

沈蕭沈默了一會兒，忽然擡起頭，墨黑的眸子註視著她，似有星辰閃耀。

頓了頓，道：“我要走了。”

什麽？

趙柔嘉豁然擡眼，烏黑的眼珠子似寶石一般，一眼不眨地望著他：“什麽時候，去哪兒？”

他說：“明天。”

明天？

這麽快？

趙柔嘉盯著他，希望他回答第二個問題。

他究竟要去做什麽，為何專程來跟她道別？

望著她震驚的眼神，沈蕭的眉眼忽然變得很溫柔，她也是擔心他的吧，胸中湧起一股暖流，莫名地有種傾訴的欲望，想把此刻的心情都告訴她。

這個念頭來的如此強烈，強烈到他想忽視都忽視不了，於是他掙紮了一下便放棄堅持，道：“我要走了，不知道能不能回來。走之前我想了想，發現除了我母親之外，還想跟你道個別。”

至於旁人，卻是不必了。

京城的人那麽多，家裏的人那麽雜，除了早逝的母親，有誰真正關心他，都巴不得他去死吧。

呵呵。

沈蕭在心底冷笑，臉上的表情卻越發柔和：“大昭寺那次你救了我，我卻不知道能不能還你，我這輩子，從小到大，一直都是別人欠我的東西，未嘗有欠別人的時候，所以柔嘉，無論是報恩還是報仇，我都沒有做好，也許以後都沒機會實現了。”

宛如一陣涼風吹進脖子裏，落下淋淋瀝瀝雪花，凍得趙柔嘉打了個寒顫。

她仰著臉，不可置信地望向沈蕭：“怎麽會沒機會呢？你以後的日子還長，有一輩子時間做自己想做的事兒。”況且，你是沈蕭，你想做的事，哪件做不成？

聽他話裏的意思像是臨終遺言，有種訣別的錯覺。

難道他要去做的事情很危險？

到底是什麽事兒呢？

趙柔嘉絞盡腦汁，想了半天也想不出沈蕭此時有什麽大動作，還是有關生死的那種轟動天下的大事。

為了防止出錯，趙柔嘉再次好好地想了一遍，忽然發現，她對沈蕭的事情其實一點兒也不了解。

上輩子沈蕭成名是在司馬烈登基之後，而他成名之前的事情，極少有人知道，除了人盡皆知的幾件大事，旁的一概模糊，世人對沈蕭的印象就停留在狠辣無情上，對於他殺人滅口的種種惡跡耳熟能詳。

但，誰又天生是惡人，誰八歲的時候就想著殺人？

就算長大，除了極個別不正常之人，誰會如沈蕭一般兇名赫赫？

趙柔嘉兩世為人，想起來都頭皮發麻。

平常人陰謀詭計構陷政敵，或明槍或暗箭痛下殺手，戰場真刀真槍攻城略地屠戮城郭，也就罷了，那是外人，正當光明、鬼蜮伎倆都行，旁人頂多嘆一聲沈蕭力氣太重。

可是沈蕭弒父弒母弒兄弒弟，殺了靖國公府所有的主子，欺男霸女、葷素不忌、胡作非為，行為令人發指，罪行罄竹難書……

這樣的人如今眼神清澈，表情誠懇地對她說：我要走了，不知道能不能回來。

簡直比六月飛雪更讓人震驚。

趙柔嘉詫異望著他，道：“你不會有事的。”

心裏不住地腹誹：你這樣的妖孽哪會有事，有事的是別人好不好！

沈蕭感覺到她從裏而外的輕松，篤定的語氣就像是說今天下雨了，那樣雲淡風輕漫不經心。

沈蕭頗為感動，她信任他，這很好。可是這事兒，他還真沒把握。

認真說起來，從小到大，他做哪件事情都不容易。

哪次沒有拼命？

更何況這次好不容易有那人的線索，就算出現在那樣的地方，牽扯的範圍那麽廣……就算外祖父家又正值生死攸關的關鍵時刻。

他都要去辦。

他是打算用命來緩解形勢化解危局的。

這一去，真的可能回不來。

…………

偏偏五皇子對趙柔嘉動手，偏偏他欠了趙柔嘉的恩情，偏偏他對趙柔嘉的印象很好，很欣賞這個女孩子。

就算是臨死前為生命添點兒光彩吧，他想見一見這個美麗聰明的女孩子，因為，以後不一定有機會。

人生無法預料，性命就在旦夕，就讓他任性一次好了。

沈蕭無數次鼓足勇氣，無數次告訴自己，去見趙柔嘉一面，但他知道私下見趙柔嘉不妥，十分不妥。

猶豫到現在，拖到最後一天，終於冒著大雨來了趙府。

沈蕭心裏苦笑。

他是多麽守禮的人，從來沒幹過翻窗的事，從來沒唐突過女孩子；他是多麽隨性的人，只要想是做的事兒，無論多麽離經叛道，他也不會在乎別人的目光，想做就做了，從來不覺得錯。

也就是趙柔嘉，讓他猶豫。

他其實不該打擾她的。

但到最後他還是順從自己的心意，來見她“最後一面”。

他眉梢一挑，露出和煦的笑容，道：“你說的對，我會沒事兒的，你最近不要出門，最好跟你祖父通通氣，陛下這段時間心情不太好，讓他找個借口沐休幾日，你就在家好好陪陪你祖父，或者侍奉你祖母，AV好把你手底下的人都撤回來以防萬一，司馬烈這個人不好對付。”

趙柔嘉一驚。

難道真的有事兒？

是啊，她站在先知的角度，仗著多活了一輩子，知道沈蕭不會有危險，可是沈蕭自己並不知道。

並且，誰說沈蕭就是最後的贏家，她上輩子死的那麽早，誰知道沈蕭上輩子是什麽下場！

再說，沈蕭的成功是用命換來的，從一個被棄世子到錦衣衛指揮使，從任人欺負到一人之下萬人之上，怎麽可能不沾鮮血？

沈蕭上位的困難是她無法想象的，沈蕭經歷的磨難是她無法描摹的。

上輩子，她不過是對付一個謝允文就賠上一條命，沈蕭呢？就算沈蕭比她厲害，可沈蕭的敵人也比謝允文厲害。

這是肯定的。

沈蕭不是沒受過傷，不是沒落過難，相反他吃苦受難的日子遠超常人，所以才會對痛苦無動於衷，反射到敵人身上才會如此殘忍。……

趙柔嘉看著沈蕭，呆呆出神，有些迷茫：她是不是太想當然了？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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